一
这就是太行峡谷了。
数千公顷的面积,两千米的海拔,深藏着鬼斧神工的万千杰作。绿浪滔天的林海,刀削斧劈的悬崖,千姿百态的山石,如练似银的瀑布,碧波荡漾的深潭,神秘莫测的溶洞,娓娓叙述着六万五千年前造山期的渊源。群山是固态的时光,是地球生长的筋脉,无穷无尽地起伏。
谷底弥漫着水雾,草木摇曳着诗意。或烈日如火,或风雨晦暝,或晨曦初上,或夕阳西下,峡谷是五彩斑斓的调色板,变幻莫测,气象万千。流岚的绸带,宛转飘舞,缠绵着壮伟的大山。危崖亭亭玉立绝尘埃,飞瀑九天落下溅珠玉,奇石一似老僧闭目坐禅去,清泉忽如惊涛翻云覆雨来。水增添了山的灵气,山造就了水的隽永。林木的冠冕,奇异而瑰丽,用苍茫论证唯美,用迷乱展示秩序。寂寞无言的幽谷,有着天的挂牵。
八泉峡、红豆峡、黑龙潭、紫团山、青龙峡、五指峡、龙泉峡、王莽峡、云盖寺、水妖洞、真泽宫……仿佛早已熟悉这里的一切,它们有生命,有灵性,有修炼得道的意境。穿云可与鸟雀共舞,过雨可得神灵之露。大峡谷是如此宽容,记录下人类所有的传说,关于神人弈棋,关于仙翁炼丹,关于道士面壁,关于众僧朝拜,关于狐狸成仙,关于乖龙嬉戏,关于群妖坐殿……同时俯瞰人类所有的浮浅。
大峡谷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,另一个星球。
二
这就是太行峡谷了。
谷壁层层叠叠,像万卷史书。远处闪烁着野兽的影子,夹着牧羊人的呼唤。绝壁上的古栈道,关塞边的仙人桥,跌宕着历史踉跄的步履。那么多的转折,每一个转折都能找到一个王朝艰难跋涉的身影。
山以高峻称雄,峡以幽深争胜,地以青史闻名。最可信的古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1世纪。文王伐纣,黎侯为盟,在大峡谷撕开了千年战伐的铁血帷幕。紧随其后,是一长串帝王不可一世的车仗:中原雄风与西域血性,英才大略与风流倜傥,烛光斧影与温文尔雅,纵横捭阖与闻鸡起舞,神机妙算与纸上谈兵,智慧仁慈与凶暴残忍,忠诚与背叛,高尚与卑劣,豪迈与促狭,坦荡与阴谋,坚守与离弃,期待与遗忘,皆随风化的岁月,凝固在古老的庙宇、栈道、桥涵、关隘、寨堡、城墙、墓葬、戏楼。
逐鹿太行,问鼎中原,江山和权力永远是王者的主题。争夺天下的霸主谁会顾及巉岩狰狞,关隘险恶;谁会顾及血流漂杵,白骨成堆;谁会顾及多少壮士饮恨苍天,多少春闺梦断乡关。
时光如利斧,劈开顶天立地的身躯。两崖壁立千仞,夹持一线青天,划出阴阳两面,一面是恐怖的峻拔,一面是婉转的幽情:刚强与柔情相视,热血与冷酷相照,正直与曲折相搏,光明与阴暗相峙。
历史像峡谷一样诡谲,峡谷像历史一样变幻。
亿万年蛮荒,久远的崖道因古桥有了韵致,桥下静水深流。山崖肃立,听远古的风涛在峡谷中奔泻。狼烟滚滚,将士蜂拥,旌旗排云,金戈铁马厮杀遍野声震天狼。鼙鼓声歇,一抹斜阳残照。血色黄昏时,风沙扬起,一川碎石大如斗。马蹄声远,所有的烟云落入尘埃。
孤鹰盘旋,空谷投影,挂印拜帅的将台,祭祀占卜的神殿,早已不见灰烬。纵然是摩崖石刻记录下文臣武将的豪情壮志,一部史书写尽了天下,无数的野心也已化石成痴,只能凝望流水行云。唯一的意义,是留给后世寻幽访胜的兴致。
三这就是太行峡谷了。
千回百折,让最刚强的豪杰也不能不低头折腰;千姿百态,让最傲气的骚客也不能不顶礼膜拜。
不知是不是山水独钟情诗人,才使得诗人如此钟情山水。山水与诗人乃是天然的密友。世上有哪一处灵山秀水,没有凌空跃动的诗行?吟咏山水的千古绝唱,是人类灵智最瑰丽的篇章。
读懂山水,是智者。最懂山水,是诗人。最好的山水,总是拥有最多的诗人。
“北上太行山,艰哉何巍巍!羊肠坂诘屈,车轮为之摧。”(曹操《苦寒行》)
刀剑迸溅,烈马嘶鸣。一代枭雄,到此只剩了悲情;千古统帅,苦寒里尽是诗人的苍凉:北风哀号,摇动萧条的树木。前面盘踞巨熊,路旁咆哮虎豹。少有人烟的山谷,正下着大雪。伸长了脖子眺望,迷失了来时的道路。水上没有桥梁,天黑了还不知哪儿可以过夜。走了多少日子,人马皆空乏。拾柴生火,煮粥充饥,想起诗经《东山》写过的苦役,伤感绵绵不绝。将军白发征夫泪,战之厌倦,回荡于峡谷。
那时的天空注定黑暗。不在死亡中重生,便在死亡中消亡,一半躯体生长野草与树,另一半躯体腐烂成泥。从地壳拔出火焰之刀,峡谷凌厉转身,似刀客,挥断最后一抹哀伤。月光在岩石上种植露珠,星星点起篝火把峡谷照亮。深深的峡谷,流淌的诗行,至今未干的泪水,一半浸泡过去一半浸泡未来,峡谷中绵绵不绝的虫鸣,把曾经抛弃的古歌,串成咏叹。
曹操是太行峡谷咏叹的领唱,无数的天才继起应和:
“北上何所苦?北上缘太行。”(《北上行》)进取的路途,对李白永远是个问题。
“千崖无人万壑静,三步回头五步坐。”(《忆昔行》)民生的艰辛,总是让杜甫忧心如焚。
“尝闻此中险,今我方独往。”(《初入太行路》)白居易似乎颇有探险的闲情。
“千骑俨欲前,群峰望如削。”(《太行苦热行》)刘长卿的惊讶可以想象。
“黄昏欲到壶关寨,匹马寒嘶野草中。”(《壶关道中作》)韦庄的孤旅难免惆怅。
“官柳青青匹马嘶,回风暮雨入铜鞮。”(《送客之上党》)韩翊的心情不无沉重。
“刚风被草木,真气入苕颖。”(《紫团参》)苏东坡津津乐道的是养生的山珍。
“太行有谼谷,胜绝无出右。”(《宝岩纪行》)元好问的赞美并无夸张。
“过步每千虑,举步如蹒跚。”(《十八盘》)徐卉的心惊胆战绘形绘影。
“两鬓霜华千里客,马蹄又上太行山。”(《上太行》)于谦的凛然浩歌气壮山河。
……
古诗全是原始的色彩,古意散落在群山,伸手可触。时光飘逸在风与风之间。风流倜傥的诗人们,并没有停留在遥远的往昔。他们走进今天,还将走进未来。厚重的古朴,铺成粗犷的路,与岁月相牵。快意的笑容,带着诗歌的锦绣,在朦胧中展示永恒的恢宏。
高耸的宁静,绿色的宁静,湿润的宁静,与悄然的步履同行。沿着山体攀援,享受山的连绵。登顶以观日出日落,临涧以听涛缓涛急。云朵般的依恋,一次次深情回眸,一回回醉心凝望。厚重的情怀浓烈似海。
走过万年的路,万年只在瞬间。泉水带着万年的深邃,缓缓涌出缕缕芳菲。明亮的色彩,自由自在;沁人的气息,从容而温暖,成为地面与空间的和弦,与生机勃勃的大地做伴。
峡谷有灵,可以舒纷乱,可以平浮躁,可以慰失落,可以远羁绊,可以处澄明,可以得超脱。循天人合一之道,享自然造物的馈赠。心神凝聚于清幽宁谧之境,便是天地山川风月的主人。
而弥漫在峡谷的浩渺旋律,是尾声,也是序曲。
(作者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,原江西省文联主席 陈世旭)